小衡是我兒時見過的一個瘋子，和我住一條小巷。

沒有人能說得清小衡是怎么瘋的。

有說小衡是被嚇瘋的，在他上大學二年級的時候，有一天晚上他一個人在教室里自習，不想有同學開玩笑從窗外跳進來，結果他瘋了。

還有一說是他為了女人而瘋。

可這些理由對我們來說都不可信。

因為小衡長得很高大健壯，足有一米八十左右，怎么可能被人嚇瘋呢？

況且小衡長得一表人才，眼睛大大凹凹的，高鼻秀梁，臉形有棱有角，線條分明，說有人為他瘋還可信，因為他瘋了以后還有人看上他。

小衡的童年很幸福，我看過他的照片。

照片上的他，穿著小西裝打著領帶，小皮鞋亮亮的。

他的照片很多，有在院子里捉蜻蜓的，有和老外在一起的，每一張照片他都是那么笑容燦爛，看得出他曾經是一個健康而快活的孩子。

他的父親是一個著名的學者和翻譯家，早年留洋，后回國任教于某著名大學。

他們家原來是住在一幢小洋房里，周圍全是樹，還有一個游泳池，1949年以后，這一切全沒有了，在小衡的生活中第一次遭遇了這樣的變故，這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難以想象的。

他們家搬到了我們住的小巷里。

據說搬來的時候還有鋼琴和乒乓球桌，可這一切后來都被抄家抄走了。

到了1957年，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，他的父被打成右派，最后死在監牢里。

那時的小衡也才十一二歲，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，可想而知，在他年幼的心里是怎樣的一種承受。

聽說小衡從此就很少笑了，慢慢地變得連話都不說了。

他和他的母親還有一個姐姐相依為命，沒有任何經濟來源，全靠賣家當度日。

小衡的學習很好，終于在1965年考上了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學。

可是沒多久就開始了文革，小衡家首當其沖，被一次又一次的抄家，而他在學校因父親的關系也倍受沖擊。

小衡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瘋了。

我見到他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，我們家也搬到了那條小巷。

那時的我還很年幼，對一切事都沒有概念，只知道小衡是個瘋子。

每天看見他總是拉著他母親的后衣角，母親去那兒他就去那兒，如果一時看不見母親，他就會四處亂找，嘴里不停的叫著，媽——媽——

他的叫聲很凄涼，聽了讓人會害怕。

院子里的人都很怕聽他找媽，尤其是新搬來的那家造反派。

他們有時用繩把他綁在院子里的柱子上，打他。

可越打他越叫，媽——媽——

他還會說，打嘛！打嘛！

有時他們干脆就告訴他，你媽在雞棚里。

而他真的會爬在地上把頭伸進雞棚叫，媽——媽——

所以巷子里的人都會說，如果他媽媽不在了，他怎么辦？

小衡對人的判斷完全取決于他媽媽，如果他媽媽認為誰好，他就會對誰好。

就因為有一次要抄他們家，之前母親知道了，趕緊告訴了他媽媽，結果他媽媽對我們一家都很好，還送過我一個三件套的小茶杯，父親說是明朝的東西。

連他也如此，如果一時找不到他媽媽，他就會跑到我們家來問我母親。

有一次他又來了，母親讓我帶他去找。

母親說，他媽媽可能上廁所去了。

我就牽著他的手，到巷子附近的廁所去找。

我發現他整個人是發抖的，哆哆嗦嗦。

只見他站在廁所門口大叫，媽——媽——

把廁所里的人都嚇了跑出來。

有人說他媽媽剛才在廁所里摔了一跤，被人送到附近的衛生所去了。

我又牽著他到衛生所去。

可衛生所的人說，他媽媽已被送回了家。

我又牽著他回到了家，這一下他安靜了許多，他媽媽可能摔傷了，正躺在床上。

看見他媽媽，他頓時跑到了床邊坐在地上笑了。

這是我看見過他唯一的一次笑容。

不久他媽媽去世了。

而他也被再次送進了精神病院。

三個月以后聽說他也離世了。

多年以后的一天，我在旅途中，忽然看見一個人，他長的非常像小衡，我走了過去。

我說，你好！你非常像我兒時見過的一個人，他叫小衡，姓嚴。

這個人呆呆地看著我很長時間，隨后掏出一只煙點燃，重重地抽了起來，并且好像不吐煙子。

他說，謝謝你還記得他！

我說，你認識小衡??？

他說，豈止是認識！

他說完嘆了一口氣，伸出手和我握了握就走了。

看得出他并不想提舊事，或者說更多的。

我一直在想這個人和小衡是什么關系，不說是親兄弟，起碼也是堂兄和表弟之類，或者他們之間還隱藏著什么？可惜舊事重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況且還是一段非常傷感和悲慘的往事。

也許只有離去的人可知吧！